“厚德载物”一词出自《易经·坤》卦的《象辞》：“地势坤，君子以厚德载物。”“厚德载物”现已成了一个深受人们喜爱的常用成语，其中蕴含的深厚思想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支撑。因为“圣人作《易》之由者非一”，在科技、信息迅猛发展的今天，探究其中精微、隐幽之义，对提升人们的素质修养、推进现代化发展的进程，仍有很重要的现实意义。笔者认为，“厚德载物”中的“厚”字不仅有厚植、积累之义，还有居后、处下之义；其“载”字不仅有承载、包容之义，还有生发、贞固之义。
一、“厚德载物”中的贞固思想。
“厚德载物”这个词的字面之义含有体用平衡的哲理，其中德为本体，载物为功用，二者需保存动态平衡才能实现其价值的最大化。好比一条船，只有船里装载物品的重量与船身的大小相匹配时，才能体现出其船的最大功用。为了增大船的装载功用，必须增大船身，如果不权衡船的装载限度，盲目地超载，必定造成翻船的危险。程颐说:“得其辞，不达其意者有矣。未有不得于辞，而能通其意者也。”“厚德载物”中所蕴含体用平衡之类训诫和警示前人多有论述，若要探究其中更多精微、隐幽之义，我们还得细品《易经·坤卦》。
《坤卦》卦辞为：“坤，元亨，利牝马之贞。君子有攸往，先迷后得主，利。西南得朋，东北丧朋。安贞吉。”这里面没有“厚德载物”四字，“厚德载物”一词出自《坤卦·象辞》“地势坤，君子以厚德载物”，为解说《坤卦》卦辞之语。《程传》云：“卦下象，解一卦之象；爻下象，解一爻之象。”此句象辞是说君子因为观看了其卦形和卦辞后效法大地，从而厚植德行去承担重大的责任。子曰：“书不尽言，言不尽意。”书面文字往往不能完全表达作者的所有想法，所以程子说：“圣人常取其重者而为之辞。”因为语言表达的局限性，圣人在解释一语多义的经文时往往只取其重要的部分。《坤卦》卦辞与“厚德载物”有什么关系？君子为什么应效法大地？我们先看《彖辞》的解说。
《坤·彖》曰:“至哉坤元，万物资生，乃顺承天。坤厚载物，德合无疆。含弘光大，品物咸亨。牝马地类，行地无疆，柔顺利贞。君子攸行，先迷失道，后顺得常。西南得朋，乃与类行。东北丧朋，乃终有庆。安贞之吉，应地无疆。”大意为：至美啊，坤卦的生发元气。万物依靠它获得生命，才能顺承天道的变化而成长。坤卦代表大地，大地厚实，承载万物，其美德的应合无边无界。大地包容世间万物，又发扬天道的光辉，默默促使万物的发育生长得以畅达亨通。牝马阴性，与大地类似，在大地上行走不会因为疆域而有所不同，与大地一样具有柔和、温顺、利益他人，以及持守忠贞的特性。君子之行，如果抢先行动就会迷失道路，只有柔顺居后才能发现恒久不变的规律。在西南得到朋友，只能与同类一起前行；在东北丧失朋友，却能得到阳刚的主人，最终会有喜庆。持守忠贞柔顺的原则可获吉祥， 是因为应合了大地的顺承天道、无尽生发之德。
《易经·系辞》曰:“彖者，材也。”点明了《彖辞》是裁断、探索一卦之义的语言。《坤·彖》解说了坤德之美是因为它顺承天施、又行资生之道，能像大地一样具有生发万物的元气，还能包容万物，并且资助万物自然生长，所以才能“德合无疆”。君子若想“行地无疆”就应该先“应地无疆”，厚植自己的道德，学习大地承载万物、发扬天道的光辉、并默默促使万物生长的品德。可见“君子以厚德载物”不仅仅是告诫君子，只有学习大地的厚实才能守成、承载福报；更多的是告诫君子，若想“终有庆”，必须厚植道德、像牝马来一样“行地无疆”去承担资生万物的责任。《程传》云：“乾施物，坤不应则不生物，既会生物便是动。”此处的“载”应指主动承担、像牝马一样持守贞固，而非被动的静态承载。从字面上看，“厚德载物”与“厚德载福”没有什么区别，若从其出处《坤卦》看，“载物”与“载福”是有区别的。
二、“厚德载物”中的居后法则。
《象辞》中“厚德载物”与《彖辞》中“坤厚载物，德合无疆”之语都是在解释《卦辞》“牝马之贞”“先迷后得主”的坤德，因“厚”字最易使人想到大地之深广和容纳万物之特性，所以学界一般将“厚”作动词“厚植、积累”解，如果我们细品《坤卦》，会发现此“厚”还蕴含着居后、处下的行为法则。
《象辞》原文“地势坤，君子以厚德载物”的大意应为:坤之象，如同大地以居后、处下之势顺承天道而载育万物，君子观此卦象而取法于地，以深厚的德行来承担重大的责任。其“厚”是在“势”之后的。《周易本义》云:“不言重，而言其势之顺，则见高下相因之无穷，至顺极厚而无所不载也。”可见朱子已将“势”解为“顺势”。《象辞》之语前句谈地和坤，后句谈君子，显然是法则与行为的对应，其“厚”就是对“势”之法则的遵循，朱子对“势”的解说应该是符合《易》之本义的。“顺势”就是居后、处下之义。在坤卦的《卦辞》《彖》《象》《爻辞》以及《文言》里都蕴含着顺势、居后之义。
卦辞中“牝马之贞”(合理的顺从)、“先迷，后得主”(抢先行动会迷失方向，跟随在后面才会有精神支柱)已开宗明义，直接点明了坤卦的顺势居后之德。其《彖辞》为之解释:“先迷失道，后顺得常。”
爻辞初六：“履霜，坚冰至。”(践踏着薄霜，可以推断坚厚的冰层很快就会出现)其《文言》解道：“盖言顺也。”说明从薄霜到坚冰也是一个居后的顺承天道的过程。
爻辞六二：“直、方、大；不习，无不利。”（正直无邪，按原则办事，对人大度，不用修习就可前往陌生的地方，没有什么不利的）其《文言》解道：“直，其正也；方，其义也。君子敬以直内，义以方外。敬义立，而德不孤。直方大，不习无不利，则不疑其所行也。”说明六二是因为以居后之势敬重正义和原则才不会被人怀疑。
爻辞六三：“含章可贞。或从王事，无成有终。”（含藏优美的文采，足以守持正道。如果跟从君王做事，能把成就归功于君王，会有好的结果）其《文言》解道：“弗敢成也。”告诫六三应当顺势居后。
爻辞六四：“括囊，无咎无誉。”（好像扎紧口袋一样缄口不言；对自己来说，不会受到指责，也不会得到赞誉）其《文言》解道：“天地闭，贤人隐……盖言谨也。”贤人的隐退自然是顺势居后的行为。
爻辞六五：“黄裳，元吉。”（身穿黄色的裙裤，不彰显尊贵才会获得吉祥）其《文言》解道：“黄中通理。”六五能能置身于可用黄色代表的地道之中，通情达理，整肃自己的职守，恪守应尽的礼节，当然属于处下居后之举。
爻辞上六：“龙战于野，其血玄黄。”（龙在旷野上战斗，天空和大地被血染成一片玄黄）其《象》解道：“龙战于野，其道穷也。”上六处全卦最上，虽阴柔却有权位，不懂顺势处下而引发天玄地黄的战争，说明不遵守顺势居后必定带来意料之外的灾难。
“厚德载物”为《象辞》之语，《象辞》是对《卦辞》的解说，卦是由爻组成的，《卦辞》是源，《象辞》是流，究其源而明其流，通过以上对《坤》卦辞和爻辞的分析，我们不难发现《象辞》中“厚德载物”蕴含着顺势、居后、处下之义，此处的“厚”与“后”是相通的，“厚德”即“后德”之义。“后德”与《系辞》中“劳而不伐，有功而不德，厚之至”的法则是一致的，也与《道德经》中“上德不德”的思想相契合。
三、“厚德载物”的现实意义。
易学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，其中“厚德载物”的“后德”智慧，既能推进社会的和谐发展，又能提升个人的素质修养，凝炼了中华民族千百年来淳朴向善的性格，为人类提供了一种强有力的精神支柱。
春秋时期的长勺之战，其中鲁人曹刿就是用“后德”的智慧顺势抓住了有利战机才实现自己的“远谋”的。在齐国侵略鲁国时，鲁庄公拜曹刿为将军出征迎战。两军在长勺对峙，士气高昂的齐军击鼓发起洪水般汹涌的攻击，鲁庄公正准备擂鼓下达应战的命令时被曹刿劝住了。齐军第二次击鼓进攻，曹刿仍然劝鲁庄公固守不动。齐军第三次击鼓挑战时，曹刿认为时机已到，才向鲁庄公提出反击齐军的建议。结果鲁军一鼓作气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，迫使齐国归还了从鲁国夺去的土地。因为曹刿深谙“后德”的智慧，才带来了齐鲁之间的息兵言和。
“挟天子以令诸侯”的曹操也是持守“后德”，遵循“天下人厚刘氏”的正统，亲自到洛阳迎接汉献帝在许县建都，然后逐渐统一北方，成就了自己的辉煌人生，并为后来西晋的大一统打下基础。历史上著名的以弱胜强的官渡之战也是曹操持守“后德”的写照。曹操在白马、延津南两个战役获胜之后，从容地把军队撤退到官渡，只守不攻、以逸待劳。在官渡与袁绍相持了三个月之后曹操才顺势出击，扭转了战局，打败袁绍，使他的政治策略得到了广泛认可，他的军队成了北方最强大的势力。在刘备被吕布袭破投奔曹操时，有人劝曹操“不如早图之”(不如趁早杀掉刘备)，曹操持守“后德”而拒绝了。史书上评论曹操和刘备时也肯定了曹操对“后德”的持守:“曹操集团重于后发制人，往往待事变发生之后从容处置；刘备集团则较为谨慎，重于事先预防。”
还有蔺相如回车让路、孔融让梨，等等，因为持守“后德”而成就自我并促使社会和谐的典故不胜枚举，它们都是“厚德载物”的智慧与价值的解读。在生活节奏日益增快的今天，科技信息的迅猛发展很容易使人产生盲目的争先好强心理，人们的身心健康、人际关系、承受能力都会受到很大的冲击，若能静下心来细品“厚德载物”的含义，将会使心灵受到净化，各方面的压力得以缓解、治愈。
“厚德载物”源自《易经·坤》的卦辞“牝马之贞”“先迷后得主”的思想，此思想已被《道德经》阐释发挥。陈鼓应说，《道德经》率先引易入道后才使《易》学获得实质性的突破，《道德经》中对《易》的哲学思考与提升在总体上奠定了后来《易》学的基本精神，范铸了后来《易传》的大致规模和架构。《道德经》中多处倡导居后和处下的观点，尤其在第六十七章中还严厉指出抢先争强的危害:“不敢为天下先，故能成器长……舍其后且先，死矣。”《坤卦》中“厚德载物”的“顺势居后”之义与《道德经》中“上德不德”“后发制人”的观点是一致的，《道德经》是一部对人们现实生活产生过深远影响的经典，足见“厚德载物”的现实意义之重大。
本文作者：邱清辉道长
参考文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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（宋）程颐撰，王孝鱼点校：《周易程氏传》，中华书局，2016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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